刘春阳
喜欢傍晚时分漫步在泸沽湖畔。目光顺着湖面看过去,远处起伏着黛青色山峦,落日一点点隐入格姆女神山怀抱之中。这时候如火弥散的晚霞铺陈开的湖面上,飘过来阵阵歌声。波光粼粼中,条条猪槽船渐行渐近,身着民族服饰的摩梭妇女站立船头。
(资料图)
船靠岸,歌未止。她们系好缆绳,抬手掠掠被湖风吹散了的头发,踏着石板路,且行且歌,走向炊烟袅袅的木楞屋。
泸沽湖横跨川滇两省,青山四合,碧水如镜。它在摩梭语中称为“媳娜咪”,意为母亲湖。前人说泸沽湖不能画出来,因为水太蓝了,画出来像假的。又说当他们的歌声在纯净的湖光山色回荡时,那情景真的让人不知身在何处,是天上还是人间。
湖西永宁镇,隶属丽江宁蒗县,古称女儿国,是摩梭人主要聚居地。摩梭人以母系血缘为纽带,组成了以母为大,以女为尊的母系大家庭,被人类学家视为“地球上最后一个母系王国”。多年来暮合晨离的“走婚”习俗、独特丰富的摩梭美食、多彩多姿的摩梭歌舞名动四方。
我支教的学校在永宁瓦拉别村。瓦拉别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,川、滇、藏经济、文化交流的节点。从这里出发有两条进藏驿道,一条经利家咀、木里、稻城、芒康进拉萨;一条经拉伯、丽江、香格里拉、德钦进拉萨。美籍探险家洛克在《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》,俄籍学者顾彼得在《被遗忘的王国》中均对永宁、瓦拉别的自然环境,当地摩梭人的生活状态作了详尽描述。
曾经以马帮闻名的瓦拉别,现在已经很少听到叮当悦耳的铜铃声。寨子里、河边、木楞屋、田野上歌声却随处可闻。人们看到、想到了什么就唱出来,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。“天空蓝莹莹,河水清澈澈。脚步急匆匆,花房(情侶相会处,任何人不可轻易进入)空荡荡。手上忙戚戚,心中苦透透。”高亢悠扬的曲调,脱口而出的歌词,不遮不掩,痛快淋漓。他们用歌声唱出生活中的苦与乐,唱出心中的爱和憾。
夜晚的瓦拉别更是处处篝火处处歌。我常常循歌声而去。大多数时候,我就在院子外面,或倚着树,或坐在石头上静静听。有村民看见了请我进去。我也入乡随俗,和他们一起唱一起舞。
与其他地方摩梭人一样,瓦拉别的男人粗犷彪悍,女人清秀苗条。跳得最多的是《甲搓舞》。《甲搓舞》又称打跳或锅庄舞,是最常见的摩梭舞蹈。甲搓,甲是好、美之意,搓是舞,合在一起就是为美好的时刻而跳舞。《甲搓舞》的起源与战争有关。相传摩梭人受到外族袭击时,部落首领发动本族人在寨口燃起一堆堆篝火。人们围着篝火跺脚呐喊,助威造势。胜利后,又围着篝火唱着歌,跳起欢快的舞蹈。后来,《甲搓舞》逐渐成为人们庆丰收,贺节日,祈祝神灵护佑,以及青年男女谈情说爱,结交“阿夏”(意为情侣)时的舞蹈。
围着態熊燃烧的篝火,领舞者吹竹笛伴奏,舞者中男人扎腰带戴毡帽,女人着曳地长裙,戴“乌呷”(头饰),紧挽手臂,步伐整齐划一,随逆时针方向起舞。最初,我是不和谐的参与者,衣服另类,舞步笨拙,最为窘迫的是时常踩着女人们洁白的百褶裙。跳的次数多了,慢慢融入其中。村民为我备了长襟衫和腰带。衣服是浅黄色,衣襟、领口、袖口镶着湖蓝色边,腰带红白黄绿蓝五色,都是手工织的。我也放松下来,和他们五指交叉,肩肩相靠。节奏舒缓时唱甲搓歌,节奏激越时一起发出“阿若、若”的呼喊声。
我班上42名学生,来自摩梭、普米、蒙古、彝、纳西等少数民族。他们虽然学习成绩良莠不齐,但爱劳动,爱唱歌。教室外面是大片土豆地,收获季节村民们边挖土豆边唱丰收歌。有时候孩子们按捺不住,跟着轻声唱。我索性顺水推舟,让他们去帮忙。讲到有关大自然的课文和作文课,我就带他们去河边、去爬山、去草地。不过,这些课基本上是半节课文半节歌。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讲,就让他们坐在开满紫色小野花的草地上,看天上的云,对着又高又蓝的天空唱歌。每次回来,他们都要拿一块石头,缠着我在上面画画,画一棵树,或者画一个月亮。
有一天,我去探望生病的学生。走进四合院,就听见木屋里传来低吟的歌声。我站在门口,看见学生倚在床上,她的阿咪(母亲)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,面目慈祥,神态安然。阿斯(祖母)正在将一团白线一圈一圈地绕上木架。火塘前面的柜子上放着块石头,上面的月牙儿被火塘映照着,发出暖暖的光。
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,我离开的那天,天刚蒙蒙亮,就有学生和家长来送我。有的人则是站在门口路边。他们往车里塞亲手织的围巾,自家种的核桃。有的学生和家长就在家门口唱歌跳舞。他们跳得那么专注,唱得那么深情:老师啊,你是我们的亲人。你带来了知识,带来了笑容,你为我们操心。亲人啊,你回家乡了,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泸沽湖等着你,瓦都山等着你,你的孩子们想着你。
我把这些美丽的旷野之声录视频保存在了手机里。后来的很多个晚上,一个人时,我把手机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方,天籁一般的声音随风而入。我关掉所有的灯,在黑夜中听了一遍又一遍。
作者简介:
在《人民日报》《诗刊》《雨花》等报刊发表散文、诗歌、文学评论二百余篇。曾单人单车骑行黄河。2018年至今,以志愿者身份在四川大凉山彝区山村小学支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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